1 噩梦重现
月光像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泼进窗户,整个屋子都像浸在冰窖里。
我猛地睁开眼,死死盯着天花板,心脏擂鼓一样咚咚直跳。
就在刚才,那个纠缠了我半辈子的噩梦又来了。
梦里,我的好儿媳苏曼,正狞笑着,一刀一刀割开我的胸膛,掏出我那颗还在温热跳动的心,递给我那窝囊废儿子周明远。
她笑得花枝乱颤:“老公你看,妈的心是偏的,咱们给它扶扶正。”
周明远接过那颗血淋淋的心,连连点头:“对对对,扶正,扶正了,你就不会跟我闹离婚了。”
这个梦,是从苏曼把那份打印好的“家庭开支预算表”摔在我面前那天开始的。
白纸黑字,我6800的退休金,她大笔一挥,给我“规划”出去了整整5000。
她说:“妈,你和我爸反正也花不了几个子儿,这钱给我们拿去花,我一高兴,还能给平平添个弟弟。”
我没答应。
她当天就抱着我孙子回了娘家,扭头就在家族群里发了一条微信,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死死钉在我的体面上。
“既然我婆婆一分钱都不想掏,那以后也别指望我们给她养老送终。”
我那养了三十多年的宝贝儿子,周明远,一个电话就追杀过来,第一句话就差点把我天灵盖掀了。
“妈!你就不能让着点苏曼吗?非要把这个家搅得鸡犬不宁,你才开心是不是?!”
那一刻,我没哭也没闹,反而低低地笑出了声。
原来,掏心掏肺养了三十多年的,根本不是儿子。
是头永远也捂不热的白眼狼。
“帐”失效的那一刻,我正亲手将那张签着我名字的房产委托书,交到我唯一的儿子周明远手里。
那是我和老伴儿拿命换来的养老房。
可他转手就递给了他媳妇苏曼,就像递一张擦过手的废纸。
苏曼捏着那份委托书,笑得像个刚偷到鸡的黄鼠狼,她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妈,谢谢您的‘自愿赠与’。”
2 亲情契约
这个世界,亲情不再是理所当然的羁绊,而是被一张张冰冷的协议和账单重新定义的契约。我,林静秋,一个刚办完退休手续、还沉浸在“终于可以享清福”幻想里的前中学语文教师,被迫从我的舒适区里被一脚踹了出来。
【导火索】
引爆这一切的,是我无意中撞破了苏曼那个深埋多年的秘密——她要用我们的养老钱,去填她亲弟弟那三十万的买房首付缺口。而我那个“孝顺”的儿子,不仅早就知情,甚至为了息事宁人,默认了牺牲掉我们老两口的晚年,来成全他小舅子的婚事。
这个周末,日头毒得像要吃人。
周明远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在阳台上给我的那几盆宝贝兰花浇水。
电话里,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到虚假的轻快,像个蹩脚的报幕员。
“妈,那个……苏曼今天买了好多菜,说是要亲自下厨,给您和爸露一手绝活儿,您可一定要来赏光啊!”
我挂了电话,心里头那股子不安分,就像锅里滚开的水,咕嘟咕嘟地往上冒。
苏曼,一个把厨房当成禁区,连酱油瓶子倒了都懒得扶一下的女人,会下厨?
我跟老周,周立诚,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正戴着老花镜,摊开一张报纸坐在沙发上,整个身子都陷了进去。
听我讲完,他把眼镜往鼻梁下面推了推,镜片后面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他嘴皮子一掀,吐出七个字。
“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叹了口气,把喷壶放下。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
嘴上这么劝着,可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所有突如其来的热情,都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早就暗戳戳地标好了价格。
3 鸿门宴
磨磨蹭蹭到了儿子家。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饭菜香,夹着油烟味儿,劈头盖脸就砸了过来。
苏曼穿着条崭新的碎花围裙,脸上那笑容,灿烂得像是要去竞选街道办主任。
“哎哟!爸!妈!你们可算来啦!快进来坐,饭马上就好!”
她无比自然地从我手里接过那袋子水果,又转身像个陀螺似的,从鞋柜里掏出两双拖鞋,恭恭敬敬地摆在周立诚脚下。
孙子平平像颗小炮弹似的,从自个儿房间里冲出来,一把就扎进了我怀里。
“奶奶!”
我一把搂住这软乎乎的小肉团,心里头那点子不痛快,暂时被这声甜糯的“奶奶”给压了下去。
客厅的餐桌上,跟变戏法似的,已经摆了七八个盘子,红的绿的,荤的素的,油光锃亮,瞅着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我心里头直犯嘀咕。
苏曼嫁过来这几年,进厨房的次数,我两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苏曼啊,你这手艺可以啊,啥时候背着我们偷偷练成大厨了?”
周立诚破天荒地夸了一句,估计也是被眼前这阵仗给唬住了。
苏曼那张脸,笑得像朵盛开的向日葵。
“爸,您喜欢吃就成!以后啊,我天天给您二老做!”
她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给我们倒茶。
“妈,您也赶紧坐,老站着多累得慌。”
她伸出手想来扶我,那股子殷勤劲儿,搞得我浑身汗毛倒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那个好儿子周明远,就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戳在旁边,脸上挂着僵硬的笑,眼神时不时地就往苏曼脸上瞟,活像个等着主子发号施令的跟班。
我心里头门儿清。
今天这顿饭,就是一场鸿门宴。
苏曼是主帅,我儿子,顶多算个摇旗呐喊的喽啰。
饭桌上,气氛表面上看着,那是相当的其乐融融。
苏曼的筷子就没停过,像个辛勤的小蜜蜂,在我跟周立诚的碗里来回飞舞。
“妈,您快尝尝这个糖醋排骨,我专门按您的口味做的,酸甜口儿,开胃!”
“爸,这个红烧鱼您多吃点,刺儿我都给您挑干净了,补脑子!”
她说着,夹过来一块油光水滑、颤巍巍的红烧肉,像座小山似的堆在我碗里。
“妈,这个也好吃,我拿冰糖炒的糖色,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我死死盯着碗里那块还在抖动的肥肉,胃里头一阵排山倒海的恶心。
我这辈子最见不得的就是肥肉,这事儿苏曼不可能不知道!
可当着全家人的面,我不想因为一块肉,让她下不来台,搞得大家面子上都难看。
周立诚在桌子底下,拿脚尖不轻不重地踢了我一下。
我抬眼瞅他,他递过来一个“忍了这口气”的眼神。
我只好把那股恶心劲儿强行压下去,对着苏曼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好吃……好吃……”
我皱着眉头,跟吃药似的,硬是把那块肉塞进了嘴里,那股油腻腻的口感顺着喉咙滑下去,我差点当场就给吐出来。
苏曼满意地笑了,脸上的得意藏都藏不住,又给我夹了一筷子翠绿的青菜。
“妈,您喜欢就好!”
这一顿饭,吃得我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苏曼终于准备上她的“正餐”了。
她“唉”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是百转千回,充满了生活的艰辛与无奈。
她缓缓放下筷子。
“爸,妈,有件事儿,我想跟你们二老商量一下。”
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也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周立诚也停了筷,抬眼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审视。
“苏曼,有啥事儿,你就说。”
苏曼立刻换上一副忧心忡忡、愁眉不展的表情,活像个为了孩子操碎了心的慈母。
“您二老看,我们家平平,明年不是就要上幼儿园了嘛。”
“我跟明远吧,工作都特别忙,早上送,下午接,这时间上,实在是倒不开个儿。”
“我们俩总不能为了接孩子,三天两头跟领导请假吧,这假请多了,领导肯定要有意见的,搞不好工作都得丢了。”
她说着,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到我脸上,语气瞬间变得亲热又熟络。
“妈,您现在也退休了,时间上多自由啊。所以我们就想着,以后接送平平这光荣又艰巨的任务,就拜托给您老人家了。”
“您看,这事儿……行不?”
说完,她一脸期待地看着我,那双眼睛里闪烁着“你可千万别拒绝我”的光芒。
我暗暗松了口气。
嗨,我以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呢。
原来是接送孙子。
这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个事儿,也是人之常情,理所应当。
我笑着点了点头,答应得那叫一个爽快。
“行啊!这有啥问题?你们俩就安心上班去,平平就交给我了,保证给你们带得白白胖胖的!”
我天真地以为,这顿鸿门宴,到这儿就算吃完了。
我甚至还有点欣慰,觉得苏曼这丫头总算是懂事了一回,知道凡事提前打个招呼,商量着来了。
周立诚的脸色也缓和了不少。
周明远更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表情,活像刚拆完一个定时炸弹。
苏曼见我答应得这么痛快,笑得更灿烂了,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
她立刻给我把饮料倒得满满当当的。
“妈!您真是我们家里的主心骨,是定海神针!我就知道您最疼我们,最疼平平了!”
这顶高帽子,戴得我心里头还挺熨帖。
可我万万没想到,这接送孩子,压根儿就是个开胃小菜。
真正的大餐,还在后头等着我呢。
4 亲情算计
晚饭后,周立诚烟瘾犯了,自个儿跑到阳台吞云吐雾去了。
周明远被苏曼一个眼神给支使得溜溜转,屁颠屁颠地跑去房间陪平平拼乐高了。
偌大的客厅里,就剩下我跟苏曼两个人。
她特别亲热地挨着我坐下,热乎乎的身子紧紧贴着我,还主动拉起了我的手,轻轻拍着我的手背。
“妈,刚才那事儿,真是太谢谢您了。”
“一家人,说这个就太见外了。”我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句。
苏曼点点头,话锋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妈,其实……还有一件事儿。”
她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甚至带上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沉重,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关系到国计民生。
她掏出手机,当着我的面,打开了计算器,一笔一笔地,极其认真地按了起来。
“妈,您是不知道,我跟明远现在真的太难了。”
“您看啊,我们家每个月这房贷,硬邦邦的就要还6000块。”
“车贷,每个月2000,一分不能少。”
“平平现在报的那个早教班,死贵死贵的,一个月就得1500。”
“还有水电煤气,物业费,电话费,人情往来……我跟您说,我们俩每个月工资发下来,捂还没捂热乎呢,就没了,根本剩不下几个子儿。”
她把手机屏幕转向我,上面一长串密密麻麻的数字,最后是一个触目惊心的红色总和。
我沉默着,没吱声。
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知道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这账,她不是第一次在我面前这么算了。
果然,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最后的图穷匕见。
她收起手机,那双眼睛,像两把小探照灯,一瞬不瞬地,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
“妈,您的退休金,一个月不是有6800块吗?”
我心里猛地一沉,那股不祥的预感,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是啊,咋了?”
苏曼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一样。
“我跟明远我们俩商量过了。”
“以后啊,您每个月,给我们5000块钱,就当……就当是赞助我们这个大家庭的生活费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人狠狠敲了一闷棍。
我怀疑我这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
“你说啥?多少?”
“五千。”苏曼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一遍,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她甚至还特别“体贴”地,帮我把我剩下的那点钱都规划好了。
“您跟我爸俩人,就留1800。你们平时也没啥大开销,买买菜,遛溜弯,足够了。”
“我们年轻人花销的地方多,压力大,您多帮衬我们一点,这也是应该的嘛。”
“再说了,我们这压力小了,心情一好,说不定还能给平平添个弟弟妹妹,响应国家号召,给你们老周家生个二胎呢。”
我看着她,脸上那点仅存的笑意,一点一点地僵住,碎裂。
我的心,就像被扔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一寸一寸地,往下沉,往下沉……
从免费保姆,到上交养老金。
这算盘珠子,打得真他娘的响,隔着太平洋都能听见。
我下意识地,把目光投向了平平的房间。
门虚掩着,留着一条缝。
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儿子周明远的背影。
他正背对着客厅,假装全神贯注地,在给平平拼一个无比复杂的乐高城堡,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他听到了。
他绝对听到了。
可是,他选择了装聋作哑。
苏曼见我半天不说话,脸上那精心堆砌的笑容也一点点收敛了起来。
她不错过我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在审视着已经掉进陷阱的猎物,等待着我最后的屈服。
亲情这玩意儿,一旦开始沾染上算计,就只剩下冷冰冰的交易和赤裸裸的价码了。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周立诚抽完烟从阳台走进来,正好听见了苏曼那番“宏伟规划”的后半段。
他那张脸,瞬间就沉了下来,黑得像锅底。
他大步走到我身边坐下,像座山一样。
“苏曼,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很低,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苏曼被他这气势汹汹的一问,搞得愣了一下,随即眼圈一红,立刻换上了一副委屈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爸,我……我也是没办法啊。明远他压力太大了,我这是心疼他啊。”
她三言两语,就把周明远给推出来当了挡箭牌。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我告诉自己,不能发火,发火就输了,就着了她的道了。
“苏曼,接送平平,是情分,我乐意帮忙,因为平平是我亲孙子。”
“但是,我的退休金,是我跟你爸的养老钱,是我们的救命钱。”
“我们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情往来。万一哪天,我们俩哪个身体不得劲儿了,生病了,住院了,怎么办?难道躺在医院等死吗?”
我看着她,试图找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台阶下。
“这样吧,以后我们老两口就搬过来住,全心全意帮你们带孩子。家里的菜钱,水电煤气费,还有平平平时吃的零食水果,我们全包了。这也算是我们最大限度地帮衬你们了,你看这样行不行?”
这已经是我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我以为,苏曼会见好就收。
我还是太天真了。
没想到,她那张脸,“刷”的一下就拉了下来,比六月的天变得还快。
“妈!您这话说的,怎么跟我们是外人似的!”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像一把锥子,狠狠地往我耳朵里钻。
“一家人,算那么清楚干什么?您的钱,不就是明远的钱吗?明远的钱,不就是我们这个家的钱吗?”
“您现在把钱给我们,总比以后人没了,钱没花了,全交给医院强吧?”
这话,就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又准又狠地,直接捅进了我的心窝子。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我那个缩在房间里,还在假装拼乐高的好儿子。
我多希望,他能像个男人一样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哪怕是说一句,“苏曼,别这么跟你妈说话”,也行啊!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周明远只是低着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含糊不清的嘟囔。
“哎呀,都少说两句吧。”
又是这句话!
永远都是这句该死的“都少说两句”!
“砰!”
一声巨响,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是周立诚,把他手里的那个紫砂茶杯,重重地顿在了玻璃茶几上。
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洒了一桌子。
“周明远!你他娘的还是不是个男人!”
周立诚气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指着房间的方向破口大骂。
苏曼被这阵仗吓了一跳,随即眼圈更红了,眼泪说来就来。
“爸!您怎么能这么说明远?他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好!”
她“蹭”地一下站起来,一把拉住周明远的手,把他从房间里拽了出来。
“明远,我们走!看来爸妈是嫌弃我们了,不想认我们这个家了!”
周明远被她拽着,一脸的为难和纠结,看看我们,又看看苏曼。
“爸,妈,你们别生气,苏曼她……她不是那个意思……”
“她就是那个意思!”周立诚声如洪钟,直接打断了他。
“今天就让她把话说清楚!我的钱,跟我儿子的钱,到底是不是一回事!”
在家庭矛盾的漩涡里,那个永远选择沉默,永远在和稀泥的男人,其实早就用他的行动,站好了队。
他不是在调解矛盾。
他是在默许,是在纵容,他是在毫不犹豫地牺牲掉自己父母的利益,来换取他自己那个小家的片刻安宁。
那一晚,我们闹了个不欢而散。
5 亲情武器
我和周立诚回到家,两个人,一夜无言。
第二天,我这心里头,还是惦记着我那大孙子。
我翻来覆去地想,大人之间的事儿,跟孩子没关系,不能因为我们跟苏曼置气,就迁怒孩子。
我照常去了菜市场,买了平平最爱吃的新鲜草莓,又大又红,闻着就香甜。
我提着一小篮草莓,去了儿子家。
我“咚咚咚”地敲了半天门,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心里头那股不好的预感又冒了出来,赶紧拿出手机给苏曼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没人会接了,才被慢悠悠地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苏曼冷冰冰、懒洋洋的声音,还夹杂着电视剧里吵吵闹闹的背景音。
“喂,谁啊?”
“苏曼,是我。你们不在家吗?”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不带火气。
电话那头,苏曼“嗤”地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满满的都是嘲讽和不屑。
“哦,是妈啊。”
“有事儿吗?”
她那语气,客气又疏离,活像在跟一个上门推销的陌生人说话。
我死死地握紧了手机,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了。
“我……我来看看平平,给他买了点草莓。”
“哦,那真不巧,我们不在家。”
“那你们去哪儿了?要不我在这儿等你们一会儿。”
“不用等了。”苏曼的声音更冷了,像冬月里的冰碴子,“我们回我娘家了。”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回娘家?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回去了?”
苏曼在那头又“嗤”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像一把小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妈,您不是说,要跟我们算清楚,分清楚吗?”
“那平平是我们家的孩子,就不劳您老人家费心了。”
“什么时候您想通了,想明白了,愿意‘帮’我们了,什么时候,您再来看您的宝贝孙子吧。”
“嘟…嘟…嘟…”
她说完,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把电话给挂了。
我握着那只传来忙音的手机,孤零零地站在儿子家门口,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我真的没想到,她能把事情做得这么绝,这么狠。
她竟然用孩子当武器,当人质,来逼我就范!
当亲情被当成武器来使用的时候,最先被刺得遍体鳞伤的,往往是那个付出最多、爱得最深的人。
我不死心,又哆哆嗦嗦地拨通了周明远的电话。
电话倒是很快就接了,我儿子压低了声音,跟做贼似的。
“妈,您怎么又打电话来了?”
“周明远!苏曼把平平带回娘家了,你知道不知道?她不让我看孙子!”我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出了这句话。
电话那头,陷入了几秒钟的死寂。
然后,传来了我儿子那熟悉的、毫无担当的、和稀泥的腔调。
“妈,您别生气,您别生气啊。”
“苏曼她……她就是在气头上,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您也知道她那个臭脾气,您让她自己冷静冷静,过两天气消了就好了。”
“冷静?她都用孩子来威胁我了!你让我怎么冷静?”
“妈……”周明远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为难和疲惫,“您就不能……就不能让着她点吗?家和万事兴啊!”
又是这该死的家和万事兴!
我气得直接笑出了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和绝望。
“好,好一个家和万事兴。”
我挂了电话,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无力地靠在冰冷的防盗门上。
手里提着的那一小篮子草莓,红得那么刺眼。
每一颗,都像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自作多情。
我在儿子家门口,像个傻子一样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双腿都发麻了,才提着那篮已经有些蔫了的草莓,一步一步,像个游魂似的,挪回了家。
回到家,我刚在沙发上坐下,手机微信的提示音就像疯了一样,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是我们的“周氏家族”亲戚群。
我点开一看,我的心脏,就像被整个泡进了冰水里,从里到外,凉了个透心凉。
是苏曼。
她在群里,发了一大段声泪俱下、感人肺腑的小作文。
“各位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我跟明远结婚这几年,为了我们这个小家,我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不敢有半点疏忽。白天要上班挣钱,晚上回来还要带孩子做家务,其中的辛苦和心酸,只有我自己知道。”
“现在这社会,生活压力这么大,房贷车贷像两座大山一样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我跟明远每个月工资加起来也就一万多点,除掉各种硬性开销,真的是所剩无几。”
“我婆婆,我亲爱的婆婆,她老人家一个月退休金就有6800块,比我跟明远俩人加起来剩下的钱还多。可是她是怎么对我们的呢?”
“我们想让她老人家帮帮忙,平时接送一下孙子,她都是满脸的不情不愿。我们想让她在经济上稍微帮衬一下我们这个小家,她直接就翻脸了,说要跟我们算清楚,说她的钱是她的钱,跟我们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我真的太委屈了,太难了。我也是别人家的女儿,我也是我爸妈捧在手心里的心头肉啊。我嫁到你们周家,不是为了来受这份委屈,受这份气的。”
“现在,我甚至连想让奶奶看看自己的亲孙子,她都觉得我们是在算计她,是在利用她。我真的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到底要怎么过下去。或许,我当初就不该嫁给明远,拖累他……”
她这小作文写得,那叫一个滴水不漏,炉火纯青。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留下了无尽的遐想空间。
三言两语,就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委曲求全、却被一个自私刻薄的婆婆逼得走投无路的可怜小媳妇。
群里头,瞬间就炸了锅。
第一个跳出来的,是周明远的大伯。
“弟妹,这是怎么了?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说?”
然后是我那远房的堂姐,也跟着冒了出来。
“静秋啊,你也是当妈的人,现在孩子们多不容易啊,能帮衬就多帮衬一下,这是应该的。苏曼这孩子我看着挺好的,你可别太苛刻了。”
周立诚的亲妹妹,我的小姑子,也发了言。
“是啊嫂子,都是一家人,别分那么清。你现在退休了也没啥事儿,多出点力,多出点钱,怎么了?明远的日子过好了,你们老两口脸上不也有光吗?”
一条又一条的“劝告”和“指责”,像刷屏一样,疯狂地往上冒。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他们只看到了一个在群里“哭诉”的儿媳,和一个“冷漠无情”的婆婆。
他们一个个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我进行着一场公开的、正义凛然的审判。
我看着那些熟悉的头像,那些平时对我嘘寒问暖的亲戚,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苏曼的同盟军。
百口莫辩。
我这辈子,要强了一辈子,好面子了一辈子。在单位,我是受人尊敬的林老师;在家族里,我是知书达理、明事理的长辈。
可今天,我却被我那个好儿媳,在所有亲戚面前,扒下了所有的体面,摁在地上,公开羞辱。
我拿起手机,手指抖得不成样子,想在群里为自己辩解几句。
我打了一大段话,把苏曼是如何狮子大开口,要求我上交5000块退休金的全部事实,原原本本地都写了上去。
可是,就在我准备点击发送的那一秒,我又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它们全都删掉了。
我知道,没用的。
在他们眼里,这顶多就是“家务事”。
他们只会觉得,是我这个做婆婆的太小气,太计计较较,没有一点容人之量。
我说得再多,也只会演变成一场无比难看的口水战,让他们看更多的笑话,徒增更多的谈资。
语言是可以杀人的,尤其是当它披着“我都是为你好”这件华丽外衣的时候。
我关掉了手机,把自己像一滩烂泥一样,重重地摔在沙发上,感觉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那天晚上,周明远一个人回来了。
他没带钥匙,在门外“咚咚咚”地敲了很久的门。
是周立诚去开的门。
他一句话都没说,黑着一张脸,转身就回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周明远站在玄关,局促不安地换了鞋,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
他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酒气,脸色差得吓人,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我坐在沙发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走过来,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我们俩就这么沉默着,谁也不说话。
我天真地以为,他是来给我道歉的,是来给我一个交代的。
我错了。
错得离谱。
他不是来道歉的,他是来当说客的。
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又疲惫,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妈。”
我没应声,继续当他是个透明人。
“妈,您就……答应苏曼吧。”
我猛地抬起头,像看一个怪物一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深深地低下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5000就5000。”
“您就给她吧。”
“不然……不然她要跟我闹离婚。她说我不向着她,说我没用,说我连自己的亲妈都搞不定。”
“她说,如果我不把这件事儿给解决了,她就不回来了,还要去法院起诉我离婚,让平平变成单亲家庭的孩子。”
“妈,平平还这么小,我不想……我真的不想他没有一个完整的家。”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求。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凉透了,碎成了冰渣子。
我看着我掏心掏肺养了三十多年的儿子,这个我曾经倾注了所有心血和骄傲的男人,只觉得无比的陌生,无比的可笑。
我冷笑起来,那笑声,像淬了冰的刀子。
“周明远,在你心里,你媳妇那些无理取闹的要求,比你妈的尊严和晚年的生活保障更重要,是吗?”
“为了你那个所谓的‘完整的家’,你就要心安理得地牺牲掉你亲生父母的养老钱,是吗?”
周明远被我这几句话问得,头埋得更低了。
他只是闷着声,像个复读机一样,反复重复着那句话。
“妈,家和万事兴啊!”
“家和万事兴……”我细细地咀嚼着这五个字,觉得这真是我这辈子听过最讽刺的笑话。
为了这个该死的“和”,我忍让了半辈子。
我忍让了苏曼的懒惰,忍让了她的算计,忍让了她对我这个婆婆的种种不尊重和挑衅。
现在,她要我的养老钱,我的亲生儿子也让我“和”。
我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退无可退了。
“周明远,你看着我。”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终于抬起了头,眼神躲躲闪闪,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问你,苏曼在亲戚群里发那些颠倒黑白、污蔑我的话,你知道不知道?”
他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知道。”
“那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为什么不站出来,替你妈解释一句?”
他彻底沉默了。
手里不停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机,显得坐立不安,如坐针毡。
我知道,他无话可说。
压垮骆驼的,从来都不是最后那一根稻草。
而是那个你最在乎的人,亲手递上来的,每一根。
“你走吧。”我指着门口,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在你,和你那个好媳妇,想明白到底什么是‘尊重’之前,不要再来见我。”
周明远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
“滚!”
周立诚从房间里像头暴怒的狮子一样冲了出来,指着他的鼻子。
“我周立诚没有你这样窝囊废的儿子!给我滚出去!”
周明远被他爸这冲天的怒火吓破了胆,最终还是像条丧家之犬一样,灰溜溜地走了。
门被重重地关上,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6 亲情陷阱
我无力地瘫在沙发上,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无声地,大颗大颗地滑落。
我病了一场。
不大不小的病,不高不低地发着烧,浑身酸痛得像被大卡车碾过一样,提不起一点儿精神。
周立诚默默地照顾着我,给我熬粥,喂我吃药,用热毛巾给我擦脸。
他一句话都没说,但我知道,他比我更难过,更心痛。
那毕竟是他寄予了厚望的,唯一的儿子。
几天后,我的身体好了一些,但心里那个死结,却越系越紧,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像个高压锅。
那天下午,我想着出门走走,散散心,不然我真怕自己会憋出病来。
家里的酱油正好没了,我就溜溜达达地去了附近那家大超市。
我做梦都没想到,会在超市的调味品区,冤家路窄地,碰上了苏曼的母亲,我的亲家母。
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那张脸上,立刻堆满了无比热情的笑。
“哎哟喂!亲家母!好久不见了啊!你这是怎么了,这脸色怎么这么差呀?”
我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算是回应了。
“没什么,前两天着了点凉,有点感冒。”
“哎哟,那可得好好注意身体啊。”她嘴上说着关心的话,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却像X光一样,在我身上来来回回地扫射。
“亲家母啊,我们家苏曼和明远,最近没惹你生气吧?苏曼这孩子啊,就是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没啥坏心眼儿,你可得多担待着点儿。”
她这番话,明着听像是在劝解,可那字里行间,实则全都是在替她那个宝贝女儿站台,给我上眼药。
我懒得跟她掰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没什么。”
我随手拿了一瓶酱油,转身就准备走人。
她却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整个人都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那张脸上是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得意和炫耀。
“哎呀亲家母,我正想找个时间,上门去好好谢谢你们呢!”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一头雾水。
“谢我们?谢我们什么?”
她笑得见牙不见眼,脸上的褶子都挤成了一朵菊花。
“真是多亏了你们家苏曼有本事,也多亏了明远疼她啊!”
“我们家苏伟,就是苏曼她那个弟弟,最近谈了个对象,那女方家里头说了,必须得在市里头买套房,才肯结婚。”
“现在这房价多贵啊,跟抢钱似的,我们老两口砸锅卖铁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啊。没想到啊,我们家苏曼,一口就给答应下来了!”
她激动地拍着我的手,说得是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首付三十万呐!苏曼说了,她给全包了!她说明远也同意了,说这钱就当是帮衬他小舅子了!这姐夫做得,真是没话说!”
“哎呀,我真是没白疼我这个女儿!亲家母啊,你们也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啊!真是我们苏家的贵人!”
我的大脑,像被一颗惊天巨雷,从天灵盖猛地劈了下来。
“轰”的一声巨响,整个世界,瞬间变成了一片空白。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原来苏曼处心积虑,机关算尽,不惜撕破脸皮,也要从我这里撬走每个月5000块钱,根本就不是为了他们那个小家!
是为了填她弟弟那个永远也填不满的无底洞!
是为了给她那个眼高手低、好吃懒做的废物弟弟,凑齐那笔高达30万的婚房首付!
我瞬间就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我明白了苏曼为什么会如此的不择手段,明白了她为什么能那么的理直气壮。
也为我那个窝囊到家的儿子,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悲哀和耻辱。
他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他这是在拿着他亲生父母的养老钱,救命钱,去给他那个不学无术的小舅子买婚房!
我看着眼前亲家母那张因为极度的骄傲和得意而扭曲变形的脸,只觉得一阵阵地反胃和恶心。
当你还在为一家人的生计和亲情发愁时,别人早已把你的棺材本,规划进了他儿子的首付里。
我猛地甩开她的手,那力道大得,她都“哎哟”了一声。
“你女儿,是真有本事。”
我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几个字,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再也不想多看她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一眼。
我怕我再多待一秒钟,会控制不住我自己,当场就给她一个大嘴巴子。
几天后,一个周末的上午。
门铃响了。
周立诚去开的门。
门口站着的,是苏曼,周明远,还有被苏曼紧紧抱在怀里的平平。
平平一看见我们,就立刻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
“爷爷!奶奶!”
苏曼的脸上,挂着我从未见过的、谦卑到近乎谄媚的、充满了悔过的笑容。
她一进门,就拉着周明远,直挺挺地站到了我们面前。
“爸,妈,对不起。”
她说着,那眼圈“刷”地一下就红了。
“前几天,是我不对,是我鬼迷了心窍,猪油蒙了心,跟你们二老说了那些混账话。”
“我回去之后,想了好几天,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您和爸辛辛苦苦把明远拉扯大,多不容易啊。现在你们好不容易退休了,我们做儿女的,不想着怎么孝顺你们,还天天惦记着你们那点养老钱,我真是太不孝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背不停地抹着眼睛,那眼泪说来就来,跟自来水龙头似的。
周明远也在一旁,拼命地帮腔。
“是啊爸,妈,苏曼她这次是真的知道错了。你们就看在平平的份上,原谅她这一次吧。”
我冷眼看着他们夫妻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那叫一个天衣无缝。
如果不是我前几天刚在超市里撞破了那个惊天大秘密,我今天,可能真的会心软,会相信他们。
但现在,我只觉得无比的虚伪,无比的恶心。
苏曼见我面色不善,不为所动,立刻又放出了她最后的“大招”。
她把平平从怀里放到地上,轻轻地推到我面前。
“平平,快,跟奶奶说,是妈妈错了,让奶奶别生妈妈的气了,好不好?”
平平仰着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伸出小手,轻轻地拉着我的衣角,奶声奶气地说。
“奶奶,别生气了,平平想你。”
我的心,像被一根细细的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孩子是无辜的。
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终究还是没能忍心,弯下腰,一把将平平抱进了怀里。
苏曼见我的态度终于有所缓和,立刻趁热打铁。
她从随身带着的那个名牌包里,小心翼翼地,像捧着圣旨一样,拿出了一份用文件夹精心装好的文件,双手奉上,推到我面前的茶几上。
“妈,您看。”
她的态度,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又是道歉又是流泪,又是打亲情牌。
“为了让您和爸能彻底放心,我特意找了我一个学法律的律师朋友,帮我拟了这个。”
我低下头,眯着眼睛看去。
白纸黑字,标题那几个加粗的大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附带赡养义务的自愿赠与协议”。
我拿起那份所谓的协议,一个字一个字地,仔仔细细地看了下去。
内容其实很简单,也很粗暴。
我,林静秋,出于本人真实意愿,完全自愿地,从下个月开始,每月将我的部分退休金,即人民币伍仟元整(¥5000元),赠与我的儿子周明远与儿媳苏曼。
作为回报,周明远与苏曼郑重承诺,将无条件履行对我和我丈夫周立诚的全部赡养义务,包括但不限于日常的起居照料、疾病陪护以及最终的养老送终。
协议一式三份,经双方签字后,具有完全的法律效力。
我看着这份荒唐至极、可笑至极的协议,气得差点当场笑出声来。
这哪里是什么狗屁协议。
这分明就是一份包装得无比精美、用亲情作为糖衣的卖身契!
用我每个月5000块钱的真金白银,去购买他们一个“养老送终”的承诺。
而这个承诺,本就是他们作为子女,天经地义的,受法律保护的法定义务!
苏曼还在一旁,像个金牌销售一样,喋喋不休地给我解释着这份协议的种种好处。
“妈,您看,这样多好。白纸黑字地写下来,比什么口头上的承诺都管用。”
“这样一来,您就再也不用担心我们以后会不管您了。我们要是敢做不到,您可以拿着这份协议,去法院告我们!”
“您看,我是拿出十二分的诚意,真心实意地想跟您和解,想让我们这个家好好的。”
她把她所有的无理要求,所有的贪婪算计,都包装成了“我这都是为了您好”。
我缓缓放下那份协议,将我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都寄托在了我那个窝囊的儿子身上。
我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我的问题。
“周明远,这也是你的意思?”
周明远的眼神,像受了惊的兔子,四处躲闪,根本不敢与我的目光对视。
苏曼站在他旁边,用手肘,狠狠地,隐蔽地撞了他一下。
他像是被开水烫到了一样,整个身子都猛地一颤。
最终,在苏曼那冰冷的、带着赤裸裸威胁的眼神逼视下,他无比艰难地,无比屈辱地,对着我,点了下头。
那一刻,我的心,彻彻底底地,死了。
像被扔进了万年不化的冰窟,再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度。
我看着面前一脸得意、以为自己已经胜券在握的好儿媳。
又看了看那个被我当成了一生骄傲,此刻却成了我一生耻辱的亲儿子。
我突然之间,就平静了下来。
那种哀莫大于心死之后,彻骨的、决绝的平静。
我伸出手,拿起了茶几上那支他们早就准备好的签字笔。
苏曼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狂喜和急切。
“妈!您这是……同意了?”
我没有回答她。
我只是拔下笔帽,对着她,平静地说。
“好啊,签,可以。”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苏曼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追问,生怕我下一秒就反悔。
“什么条件?您说!您说!只要我们能做到的,我们什么都答应您!”
我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前所未有的、带着一丝嘲讽的弧度。
“我的条件就是……”
“我的条件就是,既然要签这么正式的法律文件,那就不能在家里这么草率地签了。”
我看着苏曼那张因为极度的激动和兴奋而微微发红的脸,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们必须去公证处。”
“在公证员的见证下,咱们白纸黑字地签。”
“这样,对我们双方,才都有最权威的法律保障,免得以后有人说不清楚,耍赖皮。”
我这话一出,苏曼先是愣了一下。
她大概是做梦都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
她身旁的周明远,脸色更是“刷”地一下,又白了几分,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不祥的兆头。
但苏曼,只犹豫了不到三秒钟。
她立刻就想通了这里面的“关节”。
在她看来,我这已经是被逼到绝境,彻底妥协投降了。
非要去公证处,不过是老年人那点可笑的、迷信“官方认证”的执念在作祟,想让这份协议显得更“铁板钉钉”,让她自己心里更有安全感罢了。
这反而让她更加放心,更加觉得万无一失。
她脸上的狂喜又重新浮了上来,立刻满口答应,生怕我反悔。
“好啊妈!当然好!太好了!”
“哎呀,还是您老人家想得周到!去公证处好!去公证处最公平了!”
她激动得跟什么似的,立刻掏出手机开始看日历。
“那就后天!后天上午九点,咱们就去市公证处!不见不散!”
“行。”
我从喉咙里吐出这一个字,便不再看他们一眼。
我低下头,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平平,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平平早就已经在我的怀里,平平稳稳地睡着了。
苏曼和周明远见最终目的已经达成,也不再多留。
他们小心翼翼地从我怀里抱过平平,脚步轻快地走了。
7 亲情审判
那背影,仿佛刚刚打赢了一场伟大的战役,充满了胜利者的骄傲。
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一脚踏进了我为他们精心准备的、无法回头的陷阱。
周立诚从始至终都像个雕塑一样,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一言不发。
等他们走了,他才走过来,握住我冰冷刺骨的手。
“静秋,你……”
我抬头看着他,对他摇了摇头,眼神里是我从未有过的坚定。
“老周,别担心。”
“这场战争,从我拿起笔的那一刻,才算是真正开始。”
永远,永远都不要去低估一个被逼到绝境的母亲。
尤其是当她,曾经是一名教了三十年语文的老师,最懂得什么叫做谋篇布局,什么叫做引君入瓮。
送走他们之后,我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我没有像苏曼想的那样,去联系什么律师朋友。
对付他们这种货色,还用不着专业人士出马。
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堂堂正正地,拿回属于我的尊严。
我搬来一把椅子,踩了上去,颤颤巍巍地打开了书柜最顶层那个落满了厚厚灰尘的储物箱。
箱子里,是我这些年珍藏的一些见不得光的旧物。
我翻了很久,终于从箱子最底层,找到了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
账本。
这是我从周明远考上大学那天起,就开始一笔一笔记下的账本。
我吹开封面上积攒的灰尘,翻开那些已经泛黄的纸页,上面是我清秀而有力的钢笔字迹。
一笔一笔,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2008年9月,明远入学,购置笔记本电脑一台,生活费2000元。”
“2010年3月,明远报名校外英语四级强化辅导班,费用5800元。”
“2012年7月,明远大学毕业旅行,赞助10000元。”
……
我一页一页地,慢慢地翻下去。
这上面记录的每一笔,都曾经是我和老周对他那份沉甸甸的、不求回报的爱。
我翻到最后几页。
上面的数额,变得巨大而惊心。
“2016年5月,明远与苏曼购置婚房,赞助首付款肆拾万元整(¥400,000元)。”
“2017年10月,明远与苏曼结婚,女方要求,给付彩礼拾万元整(¥100,000元)。”
“2018年3月,明远购买家庭用车,贴补伍万元整(¥50,000元)。”
……
这些本来是我作为一个母亲,对儿子无私的爱的证明。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亲手把它们拿出来,放在光天化日之下,用冰冷的金钱去衡量。
但现在,这些曾经滚烫的爱,成了我手中最冰冷、也最锋利的武器。
我不是要讨回这些钱。
我是要用这些无可辩驳的、沉甸甸的事实,去讨回一个公道,讨回一份被他们踩在脚下践踏的尊严。
我“啪”地一声合上账本,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我的手提包里。
第二天一早,我没告诉周立诚,自己一个人,坐公交车去了市中心的银行总行。
我取了号,在等候区排了很长的队。
轮到我时,我向柜员清晰地说明了我的来意。
我要打印一份2016年5月份的银行交易流水,并且需要加盖银行的业务公章。
柜员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非常专业地按照流程帮我办理了。
很快,一张盖着鲜红银行公章的流水单,从打印机里“滋滋”地吐了出来。
上面清清楚楚地显示着:
2016年5月12日,由林静秋个人账户,向周明远个人账户,转账人民币肆拾万元整。
摘要/附言:购房款。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手却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
父母的爱,从来都不是理所当然的免费赠品。
当你不懂得珍惜和感恩的时候,总有一天,你会收到一张连本带利的、让你追悔莫及的账单。
我将这张银行流水单,和那个旧账本,郑重地放在一起。
准备好了我所有的“秘密武器”。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约定的那天,我跟周立诚起了个大早。
我特意换上了一件墨绿色的真丝衬衫,外面套了一件剪裁得体的黑色小西装外套。
我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梳好了头发,甚至还涂了一点豆沙色的口红,让我显得气色好一些。
我看起来,不像要去打一场你死我活的仗,倒像是要去参加一场重要的颁奖典礼。
周立诚也换上了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显得精神矍铄,气势十足。
我们老两口,就是要用最好的精神面貌,去打这场最硬的仗。
我们到市公证处的时候,周明远和苏曼已经眼巴巴地等在门口了。
苏曼今天也特意打扮了一番。
穿着一条温柔的米色连衣裙,化着精致的全妆。
她看到我们,立刻堆起满脸的笑容迎了上来。
“爸!妈!你们来啦!”
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即将被签收的、价值连城的贵重包裹。
周明远跟在她身后,脸色依旧难看得像死了爹妈,眼神躲躲闪闪,根本不敢和我们对视。
我们没有多说一句废话,直接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了公证处庄严的大门。
负责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姓李的公证员。
大概四十多岁的年纪,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非常严谨、专业。
他把我们带进了一间小小的、略显压抑的办公室,让我们在长桌两边坐下。
苏曼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她的名牌包里掏出那份她自以为的“胜利果实”——那份“赠与协议”,双手递给了李公证员。
“李主任,您好,我们是来办这个协议的公证的。”
李公证员接过协议,推了推眼镜,开始逐字逐句地、仔细地看了起来。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周明远坐立不安,两只手的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像是在上刑场。
苏曼则是一脸的坦然,甚至还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期待和得意。
几分钟后,李公证员看完了协议,抬起头,目光在我们几个人脸上一一扫过。
他按照法定的流程,开始宣读协议的核心内容,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标准。
然后,他把目光郑重地转向了我。
“林静秋女士,我现在需要跟您本人再次进行确认。”
“您是否确实是出于本人真实、自愿的意思,决定将您的个人财产,即每月5000元人民币,无偿赠与给您的儿子周明远先生和儿媳苏曼女士?”
“并且,您是否清楚地知道,一旦这份赠与协议经过公证,将立刻产生不可撤销的法律效力。除非出现法定的可撤销情形,否则您将不能单方面反悔。”
他问得非常专业,也非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苏曼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生怕我的嘴里会蹦出一个“不”字。
我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优雅地笑了笑。
然后,我打断了他。
“李公证员,您好。”
“在回答您这个问题,和签下这份协议之前……”
我故意顿了顿,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
“我这里,还有另外一份账目,想请您,以及我的儿子和儿媳,一并确认一下。”
“也算是,为我们这个家庭的财务状况,做一个更加全面、更加公正的见证。”
话音未落,我当着所有人的面,不慌不忙地,从我的手提包里,拿出了那个深蓝色的、陈旧的账本。
以及,那张盖着鲜红银行公章的、沉甸甸的转账流水单。
我将它们,并排地,郑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然后,伸出手,轻轻地,将它们推到了周明远和苏曼的面前。
真正的对决,往往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用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拉开序幕。
苏曼脸上那灿烂的笑容,瞬间就僵住了。
她惊愕地看着桌上那本陈旧的笔记本和那张银行单据,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像毒蛇一样,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而周明远,在看到那个无比熟悉的蓝色账本时,整张脸,“刷”的一下,血色尽失,白得像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A4纸。
他知道,那是什么。
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从虚伪的和谐,跌入了冰点,冷得能冻死人。
苏曼的脸色变了又变,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拿那个账本看个究竟。
我伸出手,按住了它。
“别急。”
我的目光,越过账本,直直地看向周明远。
“明远,这个本子,你该认得吧。”
周明远的嘴唇哆哆嗦嗦地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替他回答。
“这是从你上大学那天起,妈给你记的账。你花的每一笔大钱,上面都给你记得清清楚楚。”
然后,我的手指,像一根铁钉,重重地,点在了那张银行流水单上。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死一般寂静的办公室里,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周明远,苏曼。”
“2016年5月12日,你们现在住的那套婚房,我们老两口掏空了半辈子的积蓄,一次性给你们转了40万,用作首付。”
“当时,我们没有让你们打一张欠条,是出于父母对子女的爱和信任。”
“我们觉得,一家人,没必要算得那么清楚。”
我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从他们俩惨白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那位一脸严肃的公证员身上。
“但是,既然今天,我的好儿媳苏曼,凡事都要讲‘协议’,讲‘白纸黑字’,讲‘法律效力’。”
“那好,我们就先把我们家这笔最大的账,给它算清楚了!”
我把那张银行流水单,郑重地推到李公证员面前。
“公证员同志,我想以一个公民的身份,向您请教一个专业的法律问题。”
“这份有明确的银行转账记录、并且在附言里清楚地注明了‘购房款’用途的40万,在收款方,也就是我的儿子,无法提供任何证据来证明这是‘赠与’的情况下,是否可以被法律认定为‘借款’?”
李公证员非常专业,也非常敏锐。
他拿起那份流水单,又抬眼看了看对面周明远和苏曼那副死了爹妈的表情。
他推了推眼镜,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严谨的口吻回答道:
“林女士,根据我国《民法典》的相关规定以及最新的司法实践,父母为子女出资购房,除有证据能够明确表示是赠与外,应当视为以帮助为目的的临时性资金出借,子女负有法定的偿还义务。”
“也就是说,在没有赠与协议或者其他能够明确证明赠与意愿的证据的情况下,这笔大额资金往来,在司法上,通常会被认定为借贷关系。”
李公证员的话音刚落,苏曼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瞬间尖叫了起来。
“你胡说!这不可能!”
她伸出手指着我,那手指都在剧烈地发抖。
“那笔钱!那笔钱是你们当公公婆婆天经地义应该给的!是彩礼的一部分!是你们给儿子的安家费!”
“天底下哪有父母给儿子买房子的钱,还要还的道理?!你这是敲诈!你这是勒索!”
她终于撕下了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了最真实、最贪婪、最丑陋的面目。
我冷冷地看着她,像在看一个上蹿下跳的跳梁小丑。
“哦?”
“天底下哪条法律规定了,父母必须给已经成年的子女买房?”
“又是哪条法律规定了,40万的购房首付款,是彩礼的一部分?”
“苏曼,既然你这么懂法,不如你现在就从《民法典》里,给我指出来看看,是哪一条哪一款,有这样的规定?”
7我一连串冰冷的反问,像一盆盆冷水,把她浇了个哑口无言。
她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除了用尖锐的声音反复重复着“你这是敲诈!你这是无理取闹!”之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用法律的武器,去对付撒泼耍赖的流氓,是最体面、也是最有效的降维打击。
我不再理会她。
我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利剑,直直地,射向我那个从头到尾都像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的儿子。
我看着周明远。
这个我曾经以为正直、善良,如今却让我感到无比失望和耻辱的男人。
“周明远。”
我一字一顿地,叫着他的全名。
“今天,当着公证员的面,我给你两个选择。”
我的声音冰冷而决绝,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像是在宣读一份最终的判决书。
“第一。”
“现在,立刻,马上。你给我补上一张40万的欠条。”
“白纸黑字地给我写清楚,欠款人是你和苏曼两个人。利息,就按照银行同期的贷款利率来计算。”
“从下个月开始,你们必须按月还款。直到还清为止。”
“至于赡养,那是你的法定义务,受国家法律保护。跟你还不还钱,我给不给你钱,没有任何关系。你想不履行,可以试试看法律会不会答应。”
我停顿了一下,给他留下喘息和思考的时间。
然后,我说出了我的第二个选择。
“第二。”
“我们,法庭见。”
“我将以债权人的身份,正式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你们夫妻二人,共同返还这笔40万的借款,并支付从借款之日起至今的全部法定利息。”
“我相信,有这张盖着银行公章的流水单作为铁证,孰是孰非,法官会给我们一个公正的判决。”
“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一旦闹上法庭,丢人的可不只是我们老两口,更是你周明远。”
“我倒是很想让你单位的领导和同事们都好好看一看,你,周明远,是怎么为了给你那个不争气的小舅子买房,不惜逼着自己的亲生父母,跟你对簿公堂的。”
我说完,从我的手提包里,拿出了一张干净的A4纸,和那支我特意带来的、出水流畅的签字笔。
我把它们,推到了周明远的面前。
桌子的这一边,是那份被我寄予厚望的、荒唐的“赠与协议”。
桌子的另一边,是一张空白的纸,正静静地等待着他写下“欠条”那两个沉重的字。
“你自己,选。”
我下了最后的通牒。
整个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李公证员坐在那里,表情严肃,一言不发。这是我们家庭内部的最终抉择,他作为一个外人,不能干涉。
苏曼的呼吸声,又粗又重,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濒临暴怒的野兽。
所有的目光,都像聚光灯一样,聚焦在了周明远的身上。
他看看我决绝到不留一丝余地的眼神,再看看旁边苏曼那副快要吃人的狰狞表情,额头上的冷汗,像下雨一样,一颗一颗地往下掉,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衣领。
他知道,我这次,是认真的。
我没有给他留下任何退路,任何和稀泥的可能。
他的人生,在这一刻,被我这个亲生母亲,亲手逼到了悬崖的边上。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就是从被迫直面自己亲手种下的恶果,并且要为之付出惨痛代价的那一刻开始的。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拿起了那支笔。
他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根本不成样子。
苏曼在他旁边,用气声,像毒蛇一样嘶吼着:“周明远!你敢写!你今天要是敢写下这个欠条,我们俩就彻底完了!”
周明远没有看她。
他只是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我,嘴唇嗫嚅了半天,终于挤出了几个字。
“妈……真的……真的要这样吗?”
我面无表情地,冷冷地看着他。
“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了。”
在法律的威严和母亲的决绝,这双重如山的压力之下,周明远那根紧绷的神经,终于“啪”的一声,彻底断了。
他崩溃了。
他颤抖着手,在那张白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那张迟到了许多年,也无比沉重的欠条。
“欠条”
“今欠到父亲周立诚、母亲林静秋人民币肆拾万元整(¥400,000.00),此款项用于本人与妻子苏曼购置婚房,属夫妻共同债务。”
“欠款人:周明远,苏曼。”
他写完自己的名字,把笔和那张写满了屈辱的欠条,推向了苏曼。
苏曼死死地盯着那张纸,眼里的恨意和怒火,几乎要喷射出来,把我烧成灰烬。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那个勇气真的闹上法庭。
她不傻,她知道,一旦走了司法程序,他们必输无疑,而且只会输得更惨,更难看。
她一把夺过那支笔,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份可笑的“附带赡养义务的自愿赠与协议”,还静静地躺在桌子的另一边。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拿起了它。
然后,从中间,“刺啦”一声,将它撕成了两半。
然后是四半,八半……
直到它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丑陋的纸屑。
我随手将这堆纸屑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好了那张沉甸甸的欠条。
我和周立诚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李公证员,今天给您添麻烦了。”
我们对他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间充满了压抑和算计的办公室。
8 亲情断舍离
自始至终,没有再看那对失魂落魄、像斗败了的公鸡一样的夫妻一眼。
走出公证处的大门,外面阳光灿烂,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觉得几十年来,从未有过如此的轻松和畅快。
是的,我亲手打碎了一个幻想中“母慈子孝”的美好家庭。
但我也彻底打碎了那副套在我身上几十年的、沉重的精神枷锁。
我赢回了自己后半生,最宝贵的安宁和尊严。
有些关系,只有彻底地撕破了脸,你才能真正看清楚,里面包裹着的那颗人心,究竟是红的,还是黑的。
回到家之后,周明远和苏曼爆发了他们结婚以来,最激烈、最惨烈的一次争吵。
这些,都是我后来从小姑子那里,添油加醋地听说的。
据说,他们一回到家,苏曼就彻底疯了,像个泼妇一样,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
她指着周明远的鼻子,用最恶毒、最不堪入耳的语言咒骂他。
“周明远!你就是个废物!一个彻头彻尾的软骨头!废物!”
“自己的亲妈都搞不定!你还算什么男人!”
“现在好了!钱一分没拿到,还他妈的背上了四十万的巨额债务!你让我弟怎么办?你让他拿什么结婚?你让我们苏家所有的人以后怎么看我?”
而周明远,也平生第一次,对他那向来强势霸道的妻子,爆发了积压已久的、山洪般的怒火。
“苏曼!你还有脸说!你还有脸说我!”
“如果不是你贪得无厌!如果不是你非要把我妈往死里逼!事情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什么叫我搞不定我妈?我妈那是在跟我们讲道理!你呢?你除了撒泼打滚,除了用孩子威胁人,你还会什么?”
“还有你那个宝贝弟弟!他就是个永远也填不满的无底洞!你拿我们辛辛苦苦挣的钱,拿我们这个家的钱去填他的洞,你想过我吗?你想过平平吗?你想过我们这个家以后要怎么过吗?”
信任一旦崩塌,剩下的,就只有无休无止的互相指责和怨恨。
建立在算计和索取之上的婚姻,当算计落空时,剩下的,也只有一地鸡毛和满目疮痍。
他们的婚姻,从那天起,便名存实亡了。
家里终日不得安宁,争吵成了家常便饭。
而苏曼的娘家,在得知她不仅没能从我们这里“借”到一分钱,反而让她弟弟的婚事彻底泡汤之后,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她那个曾经把她当成家族骄傲的亲妈,如今见她一次就骂她一次,骂她没本事,骂她没用,连自己的公婆都笼络不住。
苏曼在婆家受了气,在娘家也落不到半点好,日子过得是苦不堪言,焦头烂额。
我和周立诚,则按部就班地,开始了我们的新生活规划。
我们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卖掉我们现在住的这套老房子。
然后,去一个气候宜人、生活节奏慢的南方小城,买一套小小的、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安度晚年。
彻底地,远离这里的是是非非。
我们把这个决定,用一条简短的短信,通知了周明远。
那天晚上,他又来了。
这一次,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像个被抽掉了脊梁骨的人。
“爸,妈,你们真的……要走吗?”
他站在客厅中央,局促地,试图挽留。
我给他倒了一杯温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与我无关的事。
“明远,我们养你到成年,供你读完大学,帮你成家立业。作为父母,我们的任务,已经全部完成了。”
“剩下的路,需要你自己去走了。”
“我们老了,也折腾不动了,只想找个清净点的地方,过几天安生日子。”
这不是赌气,而是我们老两口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深思熟虑后,对自己晚年生活,最好的安排。
我要用最彻底的物理距离,给我和他们那段令人窒息的关系,重新划定一道清晰的、不可逾越的边界。
周明远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一直这么沉默下去。
最后,他站起身,对着我们,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妈,对不起。”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三个字。
虽然,它来得实在是太迟,太迟了。
我们开始收拾东西。
打包,整理,联系中介,挂牌卖房子。
在收拾书房的时候,我翻出了一个布满了灰尘的旧相册。
里面,全是周明远从小到大的照片。
襁褓里的,牙牙学语的,上小学时戴着鲜艳红领巾的,大学毕业时穿着帅气学士服的……
每一张,都曾是我的骄傲,我的希望。
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合上了相册。
我把它,连同那些曾经的爱与期望,一起放进了储藏室最深的箱底,永远地封存了起来。
最高级的断舍离,从来都不是扔掉那些无用的东西。
而是舍掉那些不值得的人,离开那些不清净的是非。
9 亲情重生
一年后。
我们的老房子顺利卖掉了,在南方一个美丽的海滨小城,我们用卖房款,全款买下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海景房。
而周明远和苏曼,在我们离开后不久,也最终走到了离婚那一步。
他们卖掉了那套我们曾经出资购买的婚房。
卖房款,优先偿还了欠我们老两口的四十万本金。
剩下的钱,两人分割。
苏曼没能如愿以偿地拿到一大笔钱,只带着属于她的那一小部分,狼狈不堪地回了娘家。
听说,她弟的婚事,最后还是黄了。
周明远几乎是净身出户。
他用剩下的那点钱,在工作的城市租了一个小小的单身公寓,独自带着儿子平平生活。
他开始每个月,雷打不动地,定时往我和周立诚的账户里,打一笔钱。
数额不多,只有一千块。
但他会在附言里,郑重地写上两个字:“赡养费”。
我知道,这是他迟来的,笨拙的赎罪。
我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复。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永远无法复原如初。
我们可以是法律意义上的母子,但我们的心,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傍晚,我和周立诚手牵着手,在小区的海边栈道上散步。
海风轻轻吹来,带着一丝咸湿的气息,很舒服,很惬意。
我们现在的生活,简单,规律,而又充实。
我报了老年大学的书法班和国画班,每天写写字,画画画,心情无比舒畅。
周立诚则迷上了海钓,经常带着他的小马扎和渔具,在海边一坐就是一下午,乐此不疲。
周明远偶尔会利用年假,带着孙子平平,坐很长时间的火车,来看我们。
没有了利益的纠葛,没有了生活的捆绑,我和平平的关系,反而变得更纯粹,更亲近。
而我和周明远之间,则始终保持着一种客气而疏离的、安全的距离。
我们聊平平的学习,聊彼此的健康,却都默契地,绝口不提过去,不提苏曼。
我不再强求所谓的“儿孙绕膝”,也不再执着于那些虚假的“天伦之乐”。
我看着远方的落日,一点一点地沉入海平面,将整个天空和海面,都染成了绚烂的橘红色。
海风轻轻吹起我的银发。
我知道,我用一场惨烈而决绝的战斗,为自己,也为老周,换来了我们晚年生活中,最最宝贵的东西。
那不是金钱,不是房子。
而是没有绑架,没有算计,只有安宁和自由。
我的手机里,那个曾经让我心力交瘁的“周氏家族”群,早已被我屏蔽并永久删除。
儿子的微信置顶,也早已取消。
我的世界,前所未有的清净。
女人的后半生,最高级的活法,从来都不是燃烧自己,成全别人。
而是坚守自己的底线,忠于自己的内心,最终,成为自己人生唯一的主宰。
那么,当亲情的天平严重失衡时,你是选择委屈求全,还是……
更新时间:2025-07-07 05:49: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