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着盐粒般的碎雪，抽打着太极殿的窗棂，发出簌簌的声响。殿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弥漫在百官之间那股冰冷的、近乎凝滞的气氛。

今日的常朝，注定不会平静。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曾自漕案和刺杀事件后勉强维持的、脆弱的平衡，即将被打破。

导火索，由新任户部度支司主事，一个因清丈田亩有功而被破格提拔的寒门官员点燃。他手持笏板，出列奏报，声音因紧张而略显干涩，但内容却如同惊雷：

“陛下！臣奉旨核查太府寺及少府监历年盐铁专卖账目，发现诸多疑点！尤其近三年来，各地盐场、铁官所报产量与入库数额差距巨大，历年积欠盐铁专卖税款，累计已逾……已逾八百万两白银！”

八百万两！

这个数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相当于虞朝鼎盛时期近两年的岁入！偌大的宫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虞肆坐在龙椅上，旒珠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他淡淡开口：“哦？八百万两？具体亏空在何处？经手何人？”

那度支主事深吸一口气，显然是豁出去了，朗声道：“回陛下！亏空主要集中于江淮盐场与河东铁监！经手官员名录及相关账册副本在此，请陛下御览！”他高高举起一本厚厚的册子。

内侍将册子呈送御前。虞肆随意翻看了几页，目光便落在了脸色已然铁青的谢怀瑾身上。

“谢爱卿，”虞肆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太府寺卿乃你谢氏门生，江淮盐运使，亦是谢家举荐。这账目，你怎么看？”

压力瞬间给到了谢怀瑾。

盐铁专卖，自古便是王朝重要的财政来源，也是各方势力争夺的肥肉。谢家在此经营数代，根深蒂固，这其中的猫腻，他岂能不知？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皇帝会选择在这个时机，以如此直接、如此猛烈的方式，将这块遮羞布彻底掀开！

他必须立刻做出抉择！是硬扛到底，还是断尾求生？

硬扛？证据确凿，如何扛？只会将谢家彻底拖入泥潭！

断尾？舍弃经营多年的盐铁利益，无异于自断一臂！

谢怀瑾心念电转，瞬间做出了对他而言最“正确”的决定。他出列，躬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与“震惊”：

“陛下！臣……臣惶恐！竟不知太府寺与盐铁事务糜烂至此！臣有失察之罪！请陛下严查！无论涉及何人，臣绝无异议，定当大义灭亲，以正国法！”

他选择了弃车保帅。牺牲几个门生和地方官员，保全谢家和他自己。这是世家在面临危机时最常用的手段。

然而，没等虞肆开口，一个带着毫不掩饰讥诮的声音响了起来：

“好一个‘大义灭亲’！谢大人真是深明大义啊！”

王晟何踏步出列，凤眼斜睨着谢怀瑾，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只是，这江淮盐场、河东铁监，盘根错节，利益输送岂止区区几个官员？谢家把持盐铁多年，如今一句‘失察’，一句‘大义灭亲’，就想将这天大的窟窿轻轻揭过吗？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之事！”

他矛头直指谢家，言辞犀利，毫不留情！

“王晟何！你休要血口喷人！”谢怀瑾猛地转头，温润的面具终于碎裂，眼中燃起怒火，“盐铁事务自有章程法度，岂容你凭空污蔑！你王家在漕运、在矿冶上的手脚，难道就干净吗？！”

“呵！”王晟何冷笑一声，寸步不让，“我王家行事，光明磊落！至少不会弄出八百万两的亏空，不会纵容门下如此盘剥国帑民脂！谢怀瑾，你谢家如今已是国之蛀虫，还有何颜面立于这朝堂之上？！”

“你……！”谢怀瑾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晟何，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朝堂之上，两位世家领袖，虞朝最具权势的年轻人，竟如同市井泼妇般，当着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公开互相攻讦，撕破了最后一点虚伪的客套！

离心离德，至此已极！

寒门官员们冷眼旁观，心中既有快意，也有凛然。世家并非铁板一块，在巨大的利益和危机面前，他们的联盟脆弱得不堪一击。

而与谢家关系密切的屈家、以及其他一些依附谢家的官员，则面露惶急，想要劝解，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虞肆高坐御座，静静地看着这场狗咬狗的闹剧，直到两人吵得面红耳赤，几乎要挽袖子动手时，才轻轻敲了敲龙椅的扶手。

“够了。”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瞬间让王晟何和谢怀瑾闭上了嘴，各自愤愤地别开脸。

“朝堂之上，如此喧哗，成何体统！”虞肆语气转冷，“盐铁亏空一案，证据确凿，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严查到底！所有涉案人员，无论品级高低，背景如何，一律按律严惩，绝不姑息！”

他目光扫过王晟何和谢怀瑾：“至于二位爱卿所言……朕自有明断。王爱卿既言王家行事光明，那便好好约束门下。谢爱卿既愿大义灭亲，朕便拭目以待。”

他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盐铁专卖，关乎国计民生，不能再由某一方把持。即日起，成立盐铁专卖转运司，直属户部，由朕亲自督管！各地盐场、铁监主官，由吏部重新考核任命，择优选用！”

成立新衙门！皇帝亲管！重新任命官员！

这等于将盐铁之利，从世家手中，硬生生夺回了中央，夺回了皇帝手中！

王晟何和谢怀瑾脸色同时大变！他们互相攻讦，本想打击对方，却没料到皇帝竟顺势而为，直接将整个盐铁的利益收归己有！他们这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陛下！此事……”王晟何还想争辩。

“退朝！”虞肆根本不给他机会，起身，拂袖而去。

留下满殿目瞪口呆的百官。

王晟何看着虞肆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脸色灰败、眼神怨毒的谢怀瑾，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荒谬感和强烈的悔意。他本想借机彻底踩死谢家，却没料到皇帝的胃口和手段，远超他的想象！

谢怀瑾更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稳。盐铁之利，是谢家维持庞大家族开销和影响力的重要支柱！如今被皇帝一举夺走，谢家……真的伤筋动骨了！

他看着王晟何那同样难看的脸色，心中没有半分同病相怜，只有无尽的恨意！若不是王家步步紧逼，他何至于如此被动？！王晟何！此仇不共戴天！

经此一役，王谢两家维持表面和平的局面被彻底打破，离心离德，已成定局。而皇帝，则在这场精心策划的朝堂风暴中，不仅沉重打击了势力最强的谢家，也顺势将至关重要的盐铁专卖权收归中央，权力更加巩固。

走出太极殿，寒风扑面。王晟何与谢怀瑾在殿外广场上相遇，两人目光碰撞，皆是一片冰寒，再无半分往日虚伪的客套，各自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走向不同的方向。

帝国的权力格局，在这一天，发生了决定性的转变。而这场离心之祸，所带来的影响，才刚刚开始显现。

更新时间：2025-11-06 05:44: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