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像生锈的风箱被反复拉扯。他坐在藤椅上,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桌上摊着一本泛黄的相册,最上面那张是年轻时的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笑容青涩,身旁站着个梳着麻花辫的姑娘,眼睛亮得像夏... 灵犀阅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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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到的橘子糖,夕阳微暖风,林秀老周,最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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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像生锈的风箱被反复拉扯。他坐在藤椅上,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桌上摊着一本泛黄的相册,最上面那张是年轻时的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笑容青涩,身旁站着个梳着麻花辫的姑娘,眼睛亮得像夏夜的星子。

那是林秀。

老周伸出手,指尖在照片上姑娘的脸颊轻轻摩挲,像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咳嗽又涌了上来,他佝偻着背,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一旁的护士快步走进来,递上水和纸巾:“周老先生,您慢点儿。”

老周摆摆手,喘着气说:“没事,老毛病了。”他望着窗外,梧桐树的叶子落了一地,金黄的,像他和林秀初识那年铺在地上的阳光。

1968年的夏天,闷热得像口密不透风的锅。老周那时还是小周,刚从乡下插队回城,被分配到厂里的仓库当管理员。仓库在厂区最偏僻的角落,除了堆积如山的零件,就只有窗外那棵歪脖子梧桐树。

林秀是会计科的实习生,偶尔会来仓库对账。她总是抱着厚厚的账本,走路轻快,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小周第一次见她,是她来问一批轴承的入库记录。他当时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被她清脆的声音惊醒,抬头就撞进了一双清澈的眼眸里。

“同志,请问王师傅在吗?”她问,脸颊因为赶路微微泛红。

小周愣了愣,才想起王师傅今天请假了,结结巴巴地说:“他……他不在,我……我是新来的,我叫周明远。”

“我叫林秀。”她笑了笑,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那你能帮我查一下吗?就是上个月从上海运来的那批轴承。”

小周手忙脚乱地翻找记录,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林秀递给他一块手帕,是蓝底白花的,带着淡淡的肥皂香。“擦擦汗吧。”

那天下午,仓库里只有翻纸页的沙沙声和窗外蝉的鸣叫声。林秀对账很认真,偶尔抬头问他几个问题,声音轻柔。小周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着,痒痒的。

从那以后,小周总盼着林秀来。有时她只是来拿一张领料单,他也会找借口多和她说几句话。他知道了她喜欢吃橘子糖,知道了她的家就在附近的胡同里,知道了她最大的愿望是考上大学。

他开始偷偷给她攒橘子糖,藏在仓库角落的铁盒子里。等她来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拿出来:“家里捎来的,我不爱吃甜的,你尝尝。”林秀每次都笑着接过去,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眼睛弯成了月牙。

秋天的时候,厂里组织文艺汇演。小周被同事拉去凑数,唱了一首《东方红》,跑调跑到天边。下台时,他看见林秀站在后台,笑得直不起腰。他脸一红,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周明远,你唱歌真有特点。”林秀笑着说。

“献丑了。”他挠挠头。

“不过挺可爱的。”林秀说完,转身跑开了,辫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小周愣在原地,心脏“砰砰”直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开始写情书。在仓库没人的时候,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写窗外的梧桐树又落了几片叶子,写今天的晚霞有多美,写他每次见到她时的心情。可写了又揉,揉了又写,始终没勇气送出去。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他是个仓库管理员,没读过多少书,而她那么优秀,迟早会离开这个小厂,去更广阔的天地。

冬天来得猝不及防。一场寒流过后,林秀感冒了,咳嗽得厉害。小周听说后,跑遍了大半个城,才买到一瓶枇杷膏。他把枇杷膏装在一个玻璃罐里,用红绳系了个蝴蝶结,趁林秀去茶水间的时候,偷偷放在了她的桌子上。

第二天,林秀来仓库,眼睛红红的。“周明远,那枇杷膏是你送的吗?”

小周点点头,紧张得手心冒汗。

“谢谢你。”林秀的声音有点哽咽,“我爸妈都不在身边,没人这么关心我。”

那天,他们聊了很多。林秀说她父母是大学老师,被下放到了农场,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小周听了,心里酸酸的,他说:“以后有什么事,你就找我。”

从那以后,他们的关系近了些。有时下班后,小周会送林秀回家。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路上,他们聊着天,说着各自的心事。小周知道了林秀夜里会害怕,知道了她想念父母做的红烧肉。他想,要是能一直这样陪着她,该多好。

春天的时候,厂里来了通知,说可以推荐工农兵上大学。林秀符合条件,她抱着报名表,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小周由衷地为她高兴,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

“周明远,你说我能考上吗?”她问。

“肯定能。”小周笑着说,可笑容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林秀开始没日没夜地复习。小周就每天给她带两个煮鸡蛋,放在她的桌洞里。有时她学到很晚,他就在仓库门口等着,看着她办公室的灯灭了,才放心地离开。

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全厂都轰动了。林秀被北京的一所大学录取了。她拿着通知书,跑到仓库找小周,笑得像个孩子。“我考上了!周明远,我考上了!”

“太好了!”小周由衷地替她开心,可眼眶却热了。他知道,她要走了,去那个他只能在地图上看到的城市。

离别的前一天,林秀来仓库和他告别。她穿了件新做的碎花衬衫,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周明远,我明天就走了。”

“嗯。”小周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到了那边,好好照顾自己。”

“你也是。”林秀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我会给你写信的。”

“好。”小周的声音有点沙哑。

那天,他终究没把那封写了无数遍的情书送出去。他把信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了那个装橘子糖的铁盒子里。他想,她应该有更好的未来,而不是被他这样一个普通人拖累。

林秀走了。小周每天都去传达室等信,可等来的信越来越少,最后彻底断了音讯。他想,她大概是在大学里遇到了更优秀的人,忘了他这个仓库管理员了。后来,他听说她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嫁给了一个教授,日子过得很好。

再后来,小周也成了家,有了孩子,日子过得平淡而安稳。只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还是会想起那个梳着麻花辫的姑娘,想起她清澈的眼眸和浅浅的梨涡。

护士的声音把老周从回忆里拉了回来:“周老先生,您的家人来了。”

儿子和儿媳走进病房,手里提着保温桶。“爸,今天感觉怎么样?”儿子问。

“挺好的。”老周笑了笑。

儿媳打开保温桶,是热气腾腾的粥。“爸,我给您熬了小米粥,您趁热喝点。”

老周喝了几口粥,忽然想起什么,对儿子说:“小伟,你回家帮我把床头柜最下面的那个铁盒子拿来。”

儿子愣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了。

没过多久,儿子拿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回来。老周接过盒子,手抖得厉害。他慢慢打开盒子,里面除了几颗融化了又凝固的橘子糖,还有一沓泛黄的信纸。

他拿起最上面那张,是他写给林秀的情书。这么多年了,纸都脆了,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他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滴在信纸上,晕开了一片墨迹。

“爸,这是什么呀?”儿子好奇地问。

老周抹了抹眼泪,笑了笑:“没什么,一封迟来的情书。”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在护士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外套,手里拄着拐杖。当她的目光落在老周身上时,愣住了。

老周也愣住了。尽管岁月在她脸上刻满了皱纹,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那双眼睛,和年轻时一样,清澈而温柔。

“林……林秀?”老周的声音颤抖着。

老太太也颤抖着嘴唇,说:“周……周明远?”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梧桐叶还在缓缓飘落,而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爱恋,终于在迟到了半个世纪后,重新出现在彼此的眼前。

原来,林秀毕业后回了趟厂里,想找小周,却听说他已经搬走了。她托人打听了很久,都没有他的消息。后来,她的丈夫去世了,孩子们都劝她回南方老家养老,她才在整理旧物时,发现了一张当年小周送她的枇杷膏瓶子上的标签,上面有厂里的地址。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找来,没想到真的遇到了他。

老周把那封情书递给林秀。林秀接过信,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地读着。读着读着,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我。”林秀哽咽着说。

“没忘,从来没忘。”老周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和他的一样,布满了皱纹,却很温暖,“我一直想着你。”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两位老人的啜泣声。儿子和儿媳站在一旁,眼眶也湿了。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总是对着一张旧照片发呆,为什么母亲总说心里有个放不下的人。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两位老人紧握的手上,温暖而明亮。迟到了半个世纪的情书,虽然来得晚了些,但终究没有错过。有些爱,就像深埋在地下的酒,越陈越香,即使隔了漫长的岁月,也依然能在重逢的那一刻,散发出最动人的芬芳。

林秀住的疗养院离老周的医院不过两条街。自那天重逢后,老周的咳嗽竟像是好了大半,每天清晨都要让护工推着轮椅去疗养院门口等。林秀的腿脚不算灵便,却总比他早到一步,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是自己蒸的南瓜糕,软糯得很,适合他没牙的嘴。

“慢点吃,没人抢。”林秀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看着他狼吞虎咽,伸手替他擦了擦嘴角的碎屑。阳光落在她银白的发上,像落了层雪。

老周嘿嘿笑,含糊不清地说:“你做的,香。”

林秀也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她从布包里掏出个铁皮饼干盒,打开来,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信。“你看,这些年我写的,没处寄,就都攒着了。”

老周伸手去接,指尖触到信纸上的折痕,像是触到了当年仓库里的阳光。第一封信的日期是1970年秋,字迹娟秀,说北京的枫叶红了,想起厂里那棵歪脖子梧桐,不知道落叶有没有堆得像小山。最后一封是上个月写的,说听说城南开了家点心铺,卖的橘子糖和当年他给的一个味。

“我找了你好多年。”林秀的声音轻下来,“回厂里找过三次,第一次说你调去了郊区分厂,第二次说你辞职下海了,第三次去,厂房都拆了,变成了商品房。”

老周的心像被针扎了下。他当年确实调去了分厂,后来厂子效益不好,他跟着别人去南方跑运输,风里来雨里去,哪敢指望能再见到她。他从怀里摸出那个铁盒子,把那封写了无数遍的情书递过去:“我也写了,就这一封,没敢送。”

林秀展开信纸,纸面已经发脆,墨迹却洇着当年的温度。她读得很慢,读到“仓库的梧桐又落了叶,我数着叶子等你对账”时,肩膀轻轻抖起来。老周想替她擦泪,手抬到半空又放下,最后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

疗养院的花园里有棵玉兰树,花开得正盛。老周让护工把轮椅推到树下,林秀坐在旁边的石凳上,给他讲北京的胡同,讲大学里的紫藤架,讲后来嫁给教授的日子——教授人很好,只是夜里看她对着窗外发呆,总会问一句“是不是想起什么人了”。

“他走的时候说,”林秀顿了顿,声音里带着释然,“要是还能找到,就去好好说说话。”

老周的眼圈红了。他年轻时总觉得,爱要藏着掖着,要为对方的“前程”让路,却不知道有些错过,会在心里盘桓一辈子。

那天傍晚,林秀要回疗养院了。老周忽然想起什么,让护工推他往医院跑。林秀在后面喊:“你慢点!”他没回头,直到冲进病房,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小布包,又匆匆跑回来。

“给你的。”他把布包递给她,布包上还带着他的体温。

林秀打开,里面是颗用红绳串着的橘子糖,糖纸已经泛黄发脆,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图案。“我找了好多地方,才买到一样的糖纸,把新糖装进去了。”老周有点不好意思,“知道你现在不爱吃甜的,就是……留个念想。”

林秀把糖攥在手里,暖得发烫。她忽然想起当年在仓库,他把橘子糖塞给她时,耳朵红得像火烧。原来有些慌张,藏着的全是真心。

秋末的时候,老周能拄着拐杖慢慢走了。林秀的儿子开车来接他们,说要带两位老人去郊外的红叶谷。车窗外,梧桐叶一片片落下来,像极了1968年的那个夏天。

林秀靠在老周肩上,轻声问:“你当年写的情书里,最后一句是什么?”

老周想了想,声音里带着点羞涩,却格外清晰:“我说,林秀,我想和你一起,看遍往后的每一个秋天。”

林秀笑了,往他肩上靠得更紧了些。阳光穿过车窗,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那只串着橘子糖的红绳,在光里闪着温柔的光。有些迟到,总好过一生错过。

红叶谷的枫叶红得像火,漫山遍野铺展开来,风一吹,就簌簌落下来,像下了场红色的雨。老周拄着拐杖,林秀扶着他的胳膊,两人慢慢走在石板路上。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们身上织出斑驳的光影。

“还记得吗?你信里写过,北京的枫叶红了。”老周转过头,看着林秀。他的眼睛有些浑浊,却在提到这句话时,亮得像藏了星星。

林秀点点头,笑着说:“记得。那时候总想着,要是能和你一起看次枫叶就好了。”她顿了顿,声音轻下来,“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几十年。”

老周握紧了她的手。她的手背上布满了老年斑,皮肤松弛,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是我不好,当年太胆小了。”

“不怪你。”林秀摇摇头,“那时候的日子,谁不是身不由己呢?”她抬头看着漫山红叶,“你看,现在不也看到了吗?还比北京的更热闹。”

两人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林秀从布包里拿出保温杯,倒了杯温热的菊花茶递给老周。“喝点水,润润嗓子。”

老周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你还记得厂里的食堂吗?王师傅做的红烧肉,油乎乎的,却香得很。”

“怎么不记得?”林秀笑起来,“你总抢着给我打饭,每次都多要一勺肉。”

“那时候你瘦,得多吃点。”老周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温柔。

他们聊着年轻时的事,聊着仓库里的梧桐,聊着厂里的同事,聊着那些被岁月掩埋的细碎时光。仿佛要把这几十年的空白,都用这些絮絮叨叨的话填满。

下山的时候,林秀的儿子要扶老周,老周摆摆手:“不用,有你阿姨呢。”

林秀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却把他的胳膊扶得更紧了。“逞什么能。”

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林秀靠在老周肩上睡着了。老周一动不动,生怕吵醒她。他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踏实而温暖。他想,这大概就是幸福吧,迟到了几十年,却终究来了。

回到城里,老周出院了,搬到了儿子家。林秀也从疗养院搬了出来,住到了离老周家不远的一个老四合院里,那是她父母留下的老房子,重新翻修过,院子里种着一棵石榴树。

老周每天早上都会拄着拐杖去四合院找林秀。有时林秀在院子里浇花,他就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看;有时林秀在厨房做饭,他就帮着择菜,虽然总是笨手笨脚的,把菜叶子撒得满地都是。

“你呀,净添乱。”林秀笑着骂他,眼里却满是笑意。

“我这不是想帮你嘛。”老周嘿嘿笑。

四合院里的石榴熟了,红彤彤的挂满枝头。林秀摘下几个,剥开,把晶莹剔透的石榴籽放进盘子里。老周伸手去拿,被林秀拍了一下。“洗手去。”

老周乖乖去洗手,回来时,林秀已经把石榴籽摆成了一个心形。“你看,像不像当年你送我的枇杷膏上的蝴蝶结?”

老周看着盘子里的石榴籽,眼眶一热。“像,太像了。”

那天下午,他们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分吃着一盘石榴。阳光暖暖的,风吹过,石榴叶沙沙作响。老周忽然想起什么,对林秀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你还会唱歌?”林秀笑着问,想起当年他跑调的《东方红》。

“就唱当年那首。”老周清了清嗓子,虽然声音有些沙哑,却唱得格外认真:“东方红,太阳升……”

他还是跑调,跑得离谱,可林秀却听得眼眶湿了。她知道,这首歌里藏着的,是他们回不去的青春,和失而复得的爱。

冬天来了,下了场大雪。老周和林秀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林秀织着毛衣,是给老周织的,藏青色的线,厚厚的。老周坐在旁边,给她读报纸,读到有趣的地方,两人就一起笑。

“等开春了,我们去看看当年的厂子吧?”林秀忽然说。

“好啊。”老周点点头,“不知道那棵歪脖子梧桐还在不在。”

“应该不在了吧,都这么多年了。”林秀叹了口气。

“没关系,”老周握住她的手,“只要我们在,那些日子就在。”

林秀抬起头,看着老周。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刻满了皱纹,可那双眼睛,却和年轻时一样,温柔而坚定。她笑了,把脸贴在他的手上。

窗外的雪还在下,屋里却暖融融的。岁月静好,大抵就是这样吧。错过了半生,却在晚年牵起了手,往后的每一个春夏秋冬,他们都会一起走下去,把那些迟到的时光,好好地过回来。

开春后,天气渐渐回暖,老周和林秀真的去了当年的厂子。

车停在一片崭新的住宅小区门口,林秀望着眼前鳞次栉比的高楼,有些恍惚。“是这儿吗?”她问。

老周拄着拐杖,眯着眼看了半天,指着小区里一棵格外粗壮的梧桐树说:“错不了,你看那树的姿态,像极了当年仓库门口那棵歪脖子梧桐,许是后来长得周正了。”

他们慢慢走进小区,脚下是平整的石板路,两旁是修剪整齐的花丛。几个孩子在草坪上追逐打闹,笑声清脆。老周忽然停住脚步,指着不远处一栋楼的位置说:“那儿就是仓库,我当年就在那儿上班。”

林秀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能看到一栋居民楼的后墙。“会计科在那边,”她也指着一个方向,“我当年就在三楼靠窗的位置,抬头就能看见仓库的屋顶。”

两人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那些喧闹的机器声、同事们的说笑声、仓库里零件的铁锈味,仿佛一下子从时光深处涌了出来,缠绕在他们身边。

“还记得吗?有次下大雨,仓库漏雨,你冒着雨跑来帮我搬账本。”林秀忽然说。

老周笑了:“怎么不记得?你那天穿了件黄胶鞋,跑起来像只小鹿,裤脚全湿了,还笑我笨手笨脚的,把账本抱反了。”

“那不是着急嘛。”林秀也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温柔的光。

他们在小区里慢慢走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重温什么。走到那棵大梧桐树下时,老周停了下来,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树干。“这树长得真好。”他说。

林秀抬头看着浓密的枝叶,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落在她脸上。“是啊,像我们,熬过来了,就好了。”

从老厂旧址回来后,老周开始着手整理旧物。他翻出一个旧木箱,里面装着他年轻时的工作证、奖状,还有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其中一张是他和林秀在厂里文艺汇演后的合影,他穿着不合身的演出服,她站在他旁边,笑得一脸灿烂。

“你看这张,”老周把照片递给林秀,“那时候你多瘦啊。”

林秀拿着照片,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人影,眼眶有些发热。“你那时候也比现在精神。”

老周从箱子底下翻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个锈迹斑斑的铁皮饭盒。“这是当年给你带鸡蛋用的。”他说,“每天早上在家煮好,揣在怀里捂热乎了给你送去。”

林秀接过饭盒,掂了掂,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的温度。“我一直以为你是从食堂买的。”

“食堂的哪有家里的新鲜。”老周笑了,“那时候我妈总说,给姑娘带东西,得用心。”

那天下午,他们坐在阳台上,一张一张地翻看着旧照片,一件一件地回忆着旧物的来历。阳光暖暖地照在他们身上,时光仿佛变得很慢很慢。

入夏后,林秀院子里的石榴树开花了,红艳艳的,像一团团小火苗。老周每天都来帮她浇水、施肥,看着那些花苞一点点绽放。

“等结了石榴,我们做石榴汁喝。”老周说。

“好啊,”林秀笑着说,“再做你爱吃的红烧肉。”

老周的眼睛亮了。他这辈子没什么大的念想,就惦记着林秀做的红烧肉,像惦记着当年仓库里的阳光和她的笑容。

一天傍晚,两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看着天边的晚霞。老周忽然握住林秀的手,认真地说:“林秀,我们领证吧。”

林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里闪着泪光。“好啊。”

他们的婚礼很简单,就在儿子家办了两桌酒席,邀请了几个还在世的老同事。席间,老同事们看着他们,感慨万千。

“真没想到啊,你们俩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还是在一起了。”当年的仓库主任,如今已是满头白发的老人,端着酒杯说,“当年我就看出来了,小周看你的眼神,不一样。”

老周和林秀相视一笑,举起酒杯,轻轻碰了一下。酒是普通的白酒,喝在嘴里,却带着甜。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温馨。老周每天早上会陪着林秀去公园散步,看着她和老姐妹们跳广场舞,他就在旁边的石凳上坐着,手里拿着个收音机听戏曲。中午回家一起做饭,下午要么在家看看电视,要么去附近的菜市场逛逛。

有一次,他们在菜市场看到有卖橘子糖的,老周非要买一斤。林秀笑着说:“都多大年纪了,还爱吃这个。”

“买给你吃的。”老周把糖塞到她手里,“当年没给你攒够,现在补上。”

林秀剥开一颗橘子糖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和当年仓库里的味道一模一样。她看着老周,忽然觉得,这辈子所有的等待和错过,都值了。

秋天的时候,他们去了红叶谷,看了第二次枫叶。还是那漫山遍野的红,还是彼此搀扶的身影,只是这一次,他们的手上多了枚朴素的银戒指。

“明年我们去北京看看吧,”林秀说,“看看我当年上学的地方,看看那里的枫叶。”

“好啊,”老周点点头,“再去逛胡同,吃你说过的炸酱面。”

夕阳下,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交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岁月或许带走了他们的青春,却带不走他们心中的爱。那些迟到了半个世纪的时光,正在他们紧握的手中,慢慢流淌,温暖而绵长。

那年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落时,老周正蹲在林秀家的四合院里,给石榴树裹草绳。林秀站在廊下看着,手里捧着杯热茶,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得很快。“慢着点,别冻着膝盖。”她喊。

老周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笑着应:“没事,当年在仓库扛零件,比这冷的天多了去了。”他跺了跺脚上的雪,走到廊下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你这茶泡得越来越有滋味了。”

“偷师学的。”林秀眨眨眼,“当年在大学里,教授爱喝茶,看他泡得多了,就记下了。”她顿了顿,看着院角那棵被裹得严实的石榴树,“等开春,它该发新芽了。”

老周望着那树,忽然说:“明年咱们在院里种棵梧桐吧,就像厂里那棵。”

林秀愣了愣,随即笑了:“好啊,就种在窗台下,夏天能挡挡太阳。”

开春后,老周真的托人弄来一棵梧桐树苗。两人合力把树苗栽进土里,林秀扶着树干,老周往坑里填土,动作慢却仔细。“得浇点生根水。”老周说着,拿起水壶往根部浇,“当年在仓库,王师傅说过,种树跟待人一样,得用心。”

“你对谁都这么用心。”林秀看着他佝偻的背影,眼眶有点热。

梧桐树苗慢慢抽枝长叶,夏天时已能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凉。老周和林秀常坐在树荫下,林秀做针线活,老周就给她读报。读到社区要办金婚庆典,老周忽然停住:“咱们也算金婚了吧?”

林秀笑:“哪能算,领证才一年。”

“可心里头啊,早在一起几十年了。”老周放下报纸,握住她的手,“从1968年那天,你给我递手帕开始,就没分开过。”

林秀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上,那对朴素的银戒指在阳光下闪着光。她想起领证那天,老周非要给她买个金戒指,她没要。“就戴银的,”她说,“跟咱们似的,经得起日子磨。”

金婚庆典那天,社区活动室里挤满了老人。老周穿着新做的中山装,林秀梳了整齐的头发,别了支珍珠发卡——那是老周用第一个月退休金给她买的。轮到他们上台时,主持人问:“两位老人能说说,爱情是什么吗?”

老周想了想,声音有点抖,却很清晰:“是等了大半辈子,还能牵着她的手。”

台下响起掌声,林秀看着老周,忽然想起当年在仓库,他给她橘子糖时红透的耳根。原来有些慌张,真的能延续一辈子。

入秋时,他们如约去了北京。林秀带着老周走在当年的大学校园里,紫藤架还在,只是更粗壮了。“当年我总在这儿背书,”她指着一架紫藤,“想着要是你在,肯定会嫌我念得吵。”

“哪能嫌,”老周赶紧说,“听你说话,比听收音机里的戏还舒坦。”

他们去看了北京的枫叶,比红叶谷的更显端庄。林秀捡起片枫叶,夹进随身带的笔记本里——那本子里夹着很多东西:老周送的橘子糖纸,当年仓库的领料单,还有他们领证那天的合影。

“你看,”林秀翻开本子给老周看,“咱们的日子,都在这儿呢。”

老周凑近了看,眼神有些花,却看得格外认真。“真好,”他说,“比我当年写的情书还全。”

从北京回来,老周的咳嗽又犯了些,林秀就每天给他炖梨汤。梨是她特意去市场挑的,个大汁多,炖得糯糯的,加了点川贝。老周不爱吃药,却爱喝这梨汤,说比枇杷膏还润。

“慢点喝,没人抢。”林秀坐在床边,看着他一勺一勺地喝,像看着当年那个抢着吃她做的红烧肉的小伙子。

“你做的,就得抓紧吃。”老周笑,嘴角沾了点梨汤的甜。

冬天再次来时,院里的梧桐树已经长得有模有样。老周和林秀坐在窗边,看着雪花落在梧桐叶上。林秀织着围巾,是给老周织的,藏青色的线,和去年那件毛衣一个色。

“等雪停了,咱们去堆个雪人吧。”老周说。

“你呀,多大了还玩这个。”林秀嗔怪着,手里的针却织得更快了,“堆个胖点的,像你。”

“那得再堆个瘦点的,像你。”老周凑过去,看她织围巾,“要不给雪人也系个红绳,像你手里那颗橘子糖。”

林秀笑着点头,眼里的光比窗外的雪还亮。她知道,日子还长着呢,他们还有很多个冬天要一起过,很多个春天要一起等梧桐发芽,很多片枫叶要一起捡。那些错过的时光,正在这些琐碎的温暖里,一点点补回来,稠得像老周爱喝的梨汤,甜得像当年没送出去的那封情书。

更新时间:2025-11-06 05:4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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