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的话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病房凝滞的空气中激起了看不见的涟漪。
“这是你们为她写好的……剧本。”
那句话带着冰冷的重量,砸在地上,也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上。两名穿制服的警察脸上掠过一丝错愕和不易察觉的愠怒,似乎觉得这位刚刚遭受“丧偶”打击的事主已经因为悲痛而丧失了理智。年长的那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为一声职业性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叹息。
“林先生,我们理解您的心情,这确实非常突然,难以接受。但目前的证据……”
林默没有听下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聚焦在陆天明身上。那个几不可察的手指蜷缩,像黑暗中一闪而过的萤火,短暂却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底。那不是被冒犯的反应,更像是一种……被说中要害时的本能紧张。
陆天明的表情依旧控制得极好,只是眼神深处那潭静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极其细微的波纹。他没有看林默,而是将目光转向那两位警察,语气平稳地介入:
“王队,李警官,感谢你们及时通知。林博士刚刚经历严重车祸,身体和精神状态都非常不稳定,关于苏眠女士的详细情况,是否可以稍后由我们这边协助沟通?”
他的用词是“苏眠女士”,他承认了她的存在,但语气中的疏离和公事公办,与之前断然否认时判若两人。这种转变,在林默看来,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他们正在根据“剧本”调整策略。
王队看了看陆天明,又看了看病床上脸色惨白、眼神却异常锐利的林默,点了点头:“好吧,陆调查员,那这边就先交给你。遗物我们先带回去,手续后续再补。林先生,请节哀,有任何线索,请随时联系我们。”
两名警察留下几张名片,又公式化地安慰了几句,便带着那个装着苏眠钱包和手机的证物袋离开了病房。门关上的瞬间,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又被抽空了一次,只剩下林默粗重的呼吸声和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
陆天明转过身,重新面对林默。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冷静,但林默能感觉到,那冷静之下,多了一丝审慎的探究。
“林博士,”陆天明开口,声音低沉,“我理解您因苏眠女士的噩耗而备受打击,但请相信,警方是基于证据做出判断。您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讨论这些。”
“证据?”林默的声音嘶哑,带着嘲讽,“几个小时前,你们还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苏眠不存在,所有的记录里都没有她。现在,证据又‘恰好’出现了,证明她不仅存在,而且还‘自杀’了?陆调查员,你不觉得这太巧合了吗?巧合得像……像一场为了填补逻辑漏洞而匆忙上演的补丁!”
他紧紧盯着陆天明,不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我的状态很清楚!”林默强调,他抬起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指着自己的头,“这里的记忆很清楚!苏眠不会自杀!绝不可能!昨天的她,没有任何异常!那个钱包,那个手机,只能证明她出事了,但不能证明她是自杀!这背后一定有别的原因,而你们……”
他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要么知情,要么,也被蒙在鼓里,成了别人手里的棋子。”
陆天明的下颌线绷紧了一瞬。林默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他职业尊严中最为敏感的部分。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林博士,”最终,他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一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我对您失去挚爱表示同情。但我的职责是调查针对您的谋杀未遂事件,以及评估其是否与您的科研项目有关。苏眠女士的死亡,警方会按照程序调查。至于您所说的……‘剧本’,”他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我需要更确凿的证据,而不是基于悲伤的臆测。”
他走到床边,拿起护士之前放在那里的平板电脑——那是医院用来给病人查看基本信息和娱乐用的,功能受限,但可以访问外部网络。
“您坚持您的记忆。”陆天明将平板电脑递到林默面前,屏幕亮着,是搜索器的界面,“那么,或许您应该亲自看看,在您所认知的‘现实’里,关于苏眠女士,还留下了什么。”
林默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他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冰冷的平板。
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停顿了片刻,然后,几乎是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决心,敲下了“苏眠”两个字,后面加上了“师范大学”、“古典符号学”。
搜索。
旋转的加载图标只持续了不到一秒。
页面刷新。
结果:0。
没有找到与您的搜索词相关的内容。
林默的呼吸一滞。不可能!他重新输入,只打“苏眠”,加上他们所在的城市。
结果:0。
他尝试搜索苏眠可能发表过的学术论文,她曾经提到过的研究课题……
结果:0。
她的名字,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没有留下任何涟漪。互联网这个号称记录一切的庞大记忆库,关于“苏眠”的一切,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不……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他退出搜索器,尝试登录他们共享的那个云端相册。输入网址,弹出登录界面。他颤抖着输入那个他们约定的、由第一次约会日期变异而来的密码。
错误。
他再试一次,仔细地、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
错误。
密码错误,或账户不存在。
他尝试用自己已知的苏眠的私人邮箱地址找回密码。
系统提示:该邮箱地址未注册。
每一个尝试,都像是一把铁锤,重重砸在他试图证明什么的努力上。所有的数字痕迹,所有的线上足迹,都被彻底抹除了。比“不存在”更可怕的是“存在过却被彻底清除”。
“看到了吗,林博士?”陆天明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平静无波,“这就是警方最初找不到她记录的原因。不仅仅是官方档案,而是在这个信息时代赖以存在的所有公开或半公开的网络空间里,‘苏眠’这个人,都没有留下任何有效的、可追溯的痕迹。直到……她的遗体被发现。”
林默猛地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是你们!是你们删除了这一切!”
陆天明摇了摇头:“国安部门没有权限,也没有动机去如此彻底地抹除一个普通公民的网络信息。这需要难以想象的技术能力和资源。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果我们要掩盖什么,为什么又让她的遗体‘恰好’在这个时候被发现?这不符合逻辑。”
林默愣住了。陆天明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一部分愤怒的火焰,却带来了更深的寒意。
不是陆天明?或者,不完全是?还有另一股力量?那个电子音背后的力量?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对手远比他想象的更强大,更诡异。他们不仅能操控人的记忆(或者至少是记录),还能精准地操控“现实”的呈现方式。
“她的遗体……在哪里?”林默的声音沙哑而无力。
“在市法医中心。等待进一步的尸检和家属确认。”陆天明回答,“但根据规定,在正式结论出来之前,您还不能去见。”
不能见。最后一个能直接证明苏眠存在,并能揭示她真正死因的机会,也被阻隔了。
林默瘫倒在床上,平板电脑从手中滑落,掉在床单上,屏幕暗了下去。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和绝望。数字世界的证据被清零,物理世界的证据被封锁,所有人的记忆都被篡改或否定。他像一个手持火把的孤独者,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旷野中,脚下的土地正在不断崩塌。
他的人生,关于苏眠的那一部分,变成了一片刺眼的、令人恐慌的空白。
陆天明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沉默了片刻,说道:“林博士,我仍然认为,您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养好身体。关于苏眠女士的事情,我会关注警方的进展。至于您回家的要求……”他沉吟了一下,“鉴于目前的复杂情况,我认为您留在医院,接受更全面的身体和心理评估,是更负责任的选择。”
心理评估。他们最终还是要把这一切归咎于他的精神问题。
林默闭上了眼睛,没有回应。他知道,任何激烈的反对在此时都是徒劳的,只会让陆天明更加确信他的“不稳定”。
陆天明似乎当他默认了,转身离开了病房。门关上的声音,像是最终落下的枷锁。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林默一个人,和那无孔不入的、被监视的感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林默像一尊失去生气的雕塑,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愤怒、悲伤、恐惧、荒谬感……各种情绪在他体内冲撞、撕扯,最终却都化为了冰冷的、坚硬的决心。
他们可以抹除记录,可以篡改记忆,可以制造“自杀”的假象,可以把他困在这里。
但他们无法抹杀他脑海中的记忆。那些温暖的、鲜活的、属于他和苏眠的点点滴滴,是他最后的阵地,也是他唯一的武器。
苏眠不会自杀。
那个电子音警告他“遗忘是保护”。
陆天明的态度暧昧不明。
警方发现遗体的时机巧合得过分。
所有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可怕的图景:苏眠的“消失”和“死亡”,是一个庞大计划的一部分,而这个计划,与他,与他的“记忆溯源”项目,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他必须出去。必须回到那个家。必须在那个“安全检查”完成之前,找到他们可能遗漏的东西!那些实体照片,苏眠手写的笔记,任何能够打破这个“空白”的铁证!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坐起身,每一次移动都带来剧烈的疼痛,但他咬牙忍耐着。他拔掉了手背上的留置针,鲜血瞬间涌出,他胡乱用床单按住。他挪到床边,双脚落地时,一阵虚软几乎让他栽倒。他扶住床沿,喘息着,积蓄着力量。
他看向那扇门,他知道外面有人看守。硬闯是不可能的。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部座机电话上,但立刻否定了。那条线已经被监控了。
然后,他的视线移到了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面是医院的后院,偶尔有穿着病号服的人在小径上散步。这里是三楼。
跳窗?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无异于自杀。
他需要创造一个机会,一个让看守不得不离开门口,或者注意力被分散的机会。
就在这时,病房内的广播系统突然响起了轻柔的音乐,随即是一个温和的女声:“各位病友及家属请注意,营养食堂将于十分钟后,在二楼东侧活动区提供免费的康复营养讲座和试饮活动,欢迎参加。”
例行公事的广播,每天都有类似的活动通知。
林默的眼睛却猛地亮了起来。
一个极其冒险,但或许是唯一机会的计划,在他脑海中瞬间成型。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床头柜上的水壶和杯子扫落在地!
“哐当!”刺耳的碎裂声在房间里炸响。
几乎同时,他发出一声痛苦而压抑的呻吟,身体蜷缩起来,剧烈地咳嗽,仿佛喘不过气。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那名年轻调查员冲了进来,脸上带着警觉:“林博士!你怎么了?!”
林默指着自己的胸口,脸色憋得通红,说不出话,只是艰难地喘息着,另一只手指着地上碎裂的杯子和流淌的水渍,仿佛是因为想喝水而不慎打翻了东西,并引发了剧烈的胸痛。
年轻调查员眉头紧锁,快步上前,先是警惕地扫视了一下房间,确认没有其他异常,然后蹲下身查看林默的情况。
“呼吸!慢慢呼吸!”他试图安抚,同时按下了林默床头的呼叫铃。
护士很快就会来。年轻调查员的注意力完全被林默“突发”的状况所吸引。
就是现在!
林默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住了因为调查员匆忙进来而未曾完全关拢的病房门。门外走廊的光线,透过那道缝隙,像是一道希望的缺口。
他必须抓住护士到来前这短暂的、混乱的窗口期。成败,在此一举。
更新时间:2025-11-06 06:29:30
灵犀阅读吧